“不行就看個喜劇,聽個相聲?!?br />
文|《中國企業(yè)家》記者 梁宵
上任海信集團董事長后,賈少謙大部分時間都“在路上”。
他走訪了海信在歐洲、日本、東南亞、北美洲的市場,花了很多時間拜訪國內外企業(yè)——制造業(yè)、新能源、互聯(lián)網(wǎng)領域的都有,與其他家電同行的關系也熱絡起來。一次,在拜訪福耀玻璃董事長曹德旺時——后者正在福耀科技大學建設工地辦公,他順勢推銷了海信的空調,事后他打趣道:“曹總做了十分正確的選擇,選了海信空調,后來還采購了我們的校園管理系統(tǒng)。”
賈是土生土長的山東人,有著山東人典型的真誠謙遜,偶爾也不乏質樸的幽默——同是山東老鄉(xiāng)的作家莫言就有著類似的“標簽”。拍攝的時候有一個小花絮,攝影師提醒他“是否要摘下手表”,他一下子反應過來,大方回應,“沒關系,這表不值錢?!?/p>
這也決定了,他不是那種激進沖動的改革者,但這不妨礙他的改革決心。
他揭開了海信低調的幕布,從幕后走到臺前,是海信第一個開通個人公眾號的高管,也是唯一的一個。一次,由于相關負責人對后臺投訴處理延誤,他還發(fā)了脾氣——這不常見。大多數(shù)情況下,他給員工的印象都是人如其名——謙謙君子,愿意放權,甚至鼓勵下屬敢于爭論,“管理權威是通過領導力、包容度、帶領團隊打勝仗贏來的,不是靠高高在上,容不得別人講難聽的話得來的。”
眼下,他正帶領十萬海信人打一場硬仗。
以下為賈少謙與《中國企業(yè)家》的對話內容(有刪減):
“領導要警惕被需要的滿足感”
《中國企業(yè)家》:海信營收超過2000億元,員工超過10萬人,如何治理可能的“大企業(yè)病”?
賈少謙:應該這樣講,大企業(yè)病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責權利的不協(xié)同產生的,所以不管是大公司還是小公司,都可能存在大企業(yè)病。
當大企業(yè)病出現(xiàn)時,一定是已經成為企業(yè)的共性問題了,在某一個子公司出現(xiàn),在另一個產業(yè)板塊也會有,所以不要企圖只去解決單一問題,那是抓病狀,而沒有找到病灶。真正解決大企業(yè)病還是要在頂層上做文章,不斷對標,不斷自我檢視。
我們的變革主要是在頂層解決問題,這樣才能抓根本,而不是抓末端。當然,這也是一個很痛苦的過程。
《中國企業(yè)家》:海信正處于這個變革中,痛苦具體來自于哪些方面?
賈少謙:因為有大量的既得利益者,這個“利益”未必是指金錢。一個舊的體系和規(guī)則之下,一定會產生很多舊的習慣和方法,人最難的就是改變自己,這是逆人性的事情,但是企業(yè)家往往要做的就是逆人性的事情。
所以大量的變革真的是從變思想開始,比如說授權分權,上面的人未必愿意放這個權,因為握在自己手里才放心,下面的干部也很習慣有問題就問領導,這樣自己不用擔什么風險,上面的領導還樂此不疲,滿足于那種被需要的感覺。
《中國企業(yè)家》:你也會有這種心理嗎?
賈少謙:都有,天性都是一樣的。被需要的感覺會讓自己踏實,自己有成就感。但是想想,100人時,這樣做是可以的,1000人——處理起來很麻煩了,1萬人就更不可能了,海信10萬人了——要還是這種文化,就等于制約了組織的活力和發(fā)展,就像家長緊盯著孩子,孩子就只能是溫室花朵,長不成參天大樹。
《中國企業(yè)家》:你自己改變的一個習慣是什么?
賈少謙:最近剛剛下了兩個新要求。
過去海信的干部給領導出的很多是問答題:拿著問題過來,領導作答完,他拿著答案走了;稍微有一點“良心”的干部,出一個填空題,大部分東西都有了,關鍵的空讓領導填;我現(xiàn)在告訴他們,不要給我出填空題,更不要問答題,而是要有答案的選擇題,就是告訴我有ABCD四個方案,你的選擇是什么,理由是什么,我可以就此給建議。這樣的話,以后每個人都能成為一節(jié)動車車廂,而不是說我一個火車頭,不斷加煤,拽著大家往前走。
第二個是匯報要更簡短,用5分鐘、500個字說清楚,寫太多PPT,都是廢話,說明根本沒有弄清楚本質,一個干部如果抓不住實質,就成為不了一個好的領導者——不要用所謂的勤奮來證明敬業(yè)。
“我喜歡不聽話的干部”
《中國企業(yè)家》:作為千億集團的掌舵人,如何避免決策失誤?
賈少謙:誰都會犯錯誤,因為決策決的是未來不確定的事情,錯誤無法避免。但重要的一點是決策一定要有底線意識,就是要想清楚:如果失敗了,我個人也好,企業(yè)也好,能不能承受得住這種失敗?如果答案是肯定的,就說明大方向是沒錯的。如果壓根都不想底線和風險,在決策流程里是缺少一個重要環(huán)節(jié)的,靠的就是一廂情愿了。
所以一定要有底線意識,要有風險意識,企業(yè)要冒險,但企業(yè)不能冒生死風險,只要沒有生死風險的決策,在很大程度上來講都是可以考慮的。
《中國企業(yè)家》:你遇到過“生死考驗”的決策場景嗎?
賈少謙:我講一個負責業(yè)務板塊時的事情。記得在七八年前,當時有合作伙伴不太講道理,采取一些強迫式手段逼海信接受一個條件,那時我是產業(yè)板塊總經理,我就跟團隊商量:第一,假如退出合作,海信損失多大?對方損失多大?第二,這個損失我能不能承受得住?第三,有沒有辦法找到一塊其他的增量來彌補?
這三個問題考慮好,最后我就采取了一個相對激進的措施,全面退出了合作。當時很多人說,“你膽挺大的,在海信歷史上從來沒有人敢這樣做過,行業(yè)里也沒有人敢這么做,這是初生牛犢不怕虎。”
《中國企業(yè)家》:相當于也沒有跟集團領導商量,就決定了?
賈少謙:沒有。因為跟他們商量反而會更難決策,很可能會造成一些尷尬——不過后來雙方高層都介入了,畢竟不愿意兩敗俱傷,雙方又都退了一步,恢復了合作。
我確實不是一個特聽話的干部。人要聽話,但是要言聽計從的話,恐怕就有點機械,任何事情都要因時、因地、因人進行調整。上面一句話本意都是好的,但是到做的時候就發(fā)現(xiàn),如果生搬硬套這句話,反而完全背離了這個指令的發(fā)行初衷,那就不是一個好干部,只能是一個聽話的干部。
《中國企業(yè)家》:現(xiàn)在你是董事長了,會喜歡這樣的下屬嗎?
賈少謙:我樂意他們不聽話,我管的干部,很多確實也不聽話。
作為一個企業(yè)最高領導者,必須要包容,要用員工的優(yōu)點,就要包容他的缺點,不是要某一個干部努力彌補他的短板,更多是要通過機制發(fā)揮他的長處,無數(shù)人的長處就能夠成就海信;反之,不能容忍缺點,你把他缺點拿走的同時把長處也拿走了,最終損失的是企業(yè)。
所以除非涉及到大是大非的原則性問題,比如在海信,報了假數(shù)、欠供應商的錢等行為,這些肯定是零容忍的,涉及到企業(yè)的文化和價值觀的問題不能爭論,我不能讓你拆了這堵墻,但你吆喝兩聲,墻又不會有損壞。所以只要想明白這個道理,有干部沒有按照你的意見去辦,或者他當眾頂撞你,或者你給他布置三件事就干一件事,這些都不重要。
《中國企業(yè)家》:遇到這種情況,你心里會覺得不舒服嗎?
賈少謙:那太正常了,沒有誰特舒服,但道理想明白了就沒有什么包容不了的,包括有一些干部的缺點很明顯,可能沒有一個人喜歡他——管理干部里面有,專業(yè)型人員里就更多了,但是他能干事,海信需要的是事和事的組合,不是簡單的人和人的組合,人組合的目的是為了事業(yè)。
《中國企業(yè)家》:但這樣的話,是否會影響管理權威,甚至管理效率?
賈少謙:我不需要管理權威,我需要辦好事就好了。所以是個人臉面重要,還是企業(yè)未來重要?如果只是為了讓我一個人舒服,都點頭哈腰的,很快這個企業(yè)就完了。
當然,管理權威的缺失會影響效率,但權威性怎么產生?要通過你的領導力、包容度,帶領團隊打勝仗贏得的,不是靠自己高高在上,容不得別人講難聽的話——不是靠這個得來的。
最終還是要回到經營本質上來。當然不同的企業(yè)、不同的組織有不同的邏輯,但就我來看,只要每個人發(fā)揮好自己的長處,不出現(xiàn)大是大非的問題,這個團隊就是好團隊,組織就是好組織。
而大家角度不同,意見不一致,這才是一個真正的有生命力的組織,一言九鼎,不是企業(yè)家該干的事。
《中國企業(yè)家》:基于這樣的管理風格,而且你自己也是海信的老人,激勵上好說,處罰上是不是就會有顧慮?
賈少謙:不會的,企業(yè)的寬厚管理和嚴格要求這兩個之間沒矛盾,而且一個好的組織,就應該把看似矛盾的兩端有效融合在一起。
舉一個例子,我們每年會對后面5%的干部進行末位淘汰,不光是下面的中層干部,集團級的領導、副總裁,考評不合格一樣降職。
“不行就看個喜劇,聽個相聲”
《中國企業(yè)家》:剛剛說海信的干部都是能上能下的,你有過這個經歷嗎?
賈少謙:我勉強還好。在整個過程中總是要碰到形形色色的人,各種各樣的事情,碰到了就要去克服。有一句話是“行有不得,反求諸己”,還是要不斷調整和改變自己。
但另一方面,也一定要有自我意志,人既不能把自己看得過于渺小——那樣就會看不清大勢,提升不了格局,發(fā)散不了思維,很難成大事;也不能妄自尊大,這樣就會陷入自我迷失。
《中國企業(yè)家》:你也有過迷失的時候?
賈少謙:誰也不敢講沒有過。有時候會覺得“沾沾自喜,我這么厲害”,但很快我就感知到這是不對的——不需要別人提醒我,我就會發(fā)現(xiàn)這個苗頭。
我習慣反思,很多年以來都這樣,對一些事情進行復盤。但人總是會犯錯誤,一定不能把這件事當成巨大的負擔。
《中國企業(yè)家》:海信董事長這個新身份會讓你壓力很大嗎?有情緒相對失控的時候嗎?
賈少謙:大部分情況下是沒有的;有時候會情緒上來,大概10分鐘左右我就能調整過來;特別不高興時,因為有一些話也不能跟同事、跟家人講——不能把煩擾甩給人家,這種時候就看看電視,看個喜劇,聽個相聲。
《中國企業(yè)家》:會跟周董或者一些前輩請教嗎?
賈少謙:也很少,因為這種情況下遇到的問題一般是相對沉重的——不沉重就過去了。但是告訴別人,就相當于一個沉重的包袱甩給別人,不太好;而且這里還牽扯一個問題,是事就會涉及到人,而到人的層面,就更難說清了,也許當事人沒有惡意,是你自己想象的惡意,跟別人說,反而就成了“傳小話”了。
《中國企業(yè)家》:所以,企業(yè)家是挺孤獨的一群人。
賈少謙:實際上不光企業(yè)家,在往上攀登的過程當中,哪個層面的人都要學會做一個孤獨者。要學會自己理解自己,而不要去要求別人理解——那是他們的選擇。我不敢講已經到了享受的程度,但現(xiàn)在已經到了接受的程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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